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敬一丹诉说母亲

1998-04-29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记不清我妈对我说过多少话,但有几句却会记一辈子。

“享福不用学,吃苦得学啊!”我十三四岁的时候,我妈对我这样说。那正是文化大革命中,我家六口人分了四个地方:爸爸进了呼兰的军管会学习班,妈妈去了北安的凤凰山农场,姐姐去了密山的生产建设兵团,我与两个弟弟留在哈尔滨上学。和当时千千万万中国人的家庭一样,家已经没了家的样子。幸好姥爷赶来,这个家才算有了一个大人,我半懂事不懂事的,就开始帮助姥爷持家了。

当时,家里的一切对外联络都由我担当。写信给天各一方的爸爸妈妈姐姐,寄信、寄邮包、发挂号信都是那时学会的。记得姐姐那时信里常写着:给我寄点补丁来吧。我每每对着这样的信发愁,我拿什么寄给她呢?弟弟的裤子还没有补丁呢!那时布票多珍贵啊!布票、棉花票、线票、粮票、油票、肉票、豆腐票、糖票、……都小心地放进抽屉里。我熟知那种种票证的用法,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精打细算。

妈妈偶尔回家看到我给弟弟补的裤子上补丁摞补丁,她说:享福不用学,吃苦得学啊!其实,当我还是小女孩时,我就已经跟妈妈学了。妈妈曾拿来两块布,剪上三角口子,绷上方补丁、圆补丁、大扣子、小扣子,让我和姐姐学着做针线活儿,像完成作业一样让她检查。那时我没想到玩一样学的本事,到过苦日子时用上了。

后来我想,假如当时妈妈说:“可怜的孩子!”我也许会哭,为自己,为弟弟;而妈妈说:得去学吃苦。我就不以为苦是苦了,而是受到一种鼓励,去学我该学的,甚至以苦为乐。于是,我补衣服的针脚越发细密了,还学会了做棉衣棉裤、缝手套、纳鞋底、绣花。我很有兴致地在书包上绣上红字:为人民服务,还在枕头上绣上菊花,叫作:战地黄花分外香。

苦日子把“物尽其用”四个字深深地烙在我的行为里。衣服褪色了,染一染;短了,接一接;实在太破不能穿了,也不能扔,用来扎拖布。直到现在,市面上有各种各样的新式拖布,但我仍喜欢自己扎拖布,扎好了,抖落抖落那整齐的旧布条,仍能体会到一种快意,一种成就感。

妈妈的话让我学会吃苦,学会一种积极实际的生活态度,确实让我受用一生。

“少有少的美,老有老的美。”我三十多岁的时候,我妈对我这样说。那天,我在镜子里端详自己不再年轻的脸,叹了一口气:唉,我都有皱纹了。妈妈站在我身后说:“一丹啊,少有少的美,老有老的美。”初听这句话,觉得没什么,甚至有些不以为然,可是越琢磨越有味道,尤其是四十岁以后,就更觉得这简直是至理名言。

哪个女人都在乎自己的面容,何况以出头露面为职业的人呢!我当电视节目主持人时已经不年轻了,虽然没有把这一行看作是青春职业,但面对渐深的皱纹和初生的白发,也不免有些说不清的滋味。妈妈的这句话是一个提醒,让我能认识自己,把握自己,让我清醒地意识到一个主持人最看重的应当是内在的气质和修炼。年龄,可能是一种负担,也可能是一种财富,就看自己用什么眼光去看它了。我三十多岁时,还觉得自己正是好年华,而到四十岁,却觉得面对着一个坎儿。人到四十,是一个标志;女人到四十,这标志里多了几许含义。

为了让自己正视年龄,我诚心说出自己的岁数。一发觉别人在委婉地打听我的岁数,比如:你中学是哪一届的?我就主动说,我今年40了。后来,41了,42了,如今已是43了。当外在形象和心理状态达到和谐之后,我觉得四十岁以后的女人也正是好年华,就像那丰富饱满的仲秋时节。但愿我到了50岁、60岁以后,仍能觉得自己总是好年华。也许,一个女人如果总觉得自己现在的年龄正是好时候,自会有她的美。

“80岁也是女人”。我妈对我说这句话时,她说,这是她爹对她说的。

我妈并不是一个很刻意的人,但她一直要求我和姐姐要有女人样儿。按她的标准,女人要端庄、得体、利落、能干。在外面和男人一样要强,待人处事却要女人样子,在家要会过日子。记得小时候随妈妈到一个人家串门.那家屋子里乱七八糟,妈妈说,这日子过的!连个月份牌都没有!从此,我就有了一个朦胧的过日子的概念。平常日子,干干净净有规矩,过年过节大扫除,弄出点特别的气氛。当主妇的,再忙再累也要为老人孩子过节,为家人过生日。月份牌的印象很深。后来自己成家了,每个房间都放上日历,甚至连厕所都贴上了一张。过的就是日子嘛。

我17岁时去小兴安岭当知青,临行妈妈给了我很多嘱咐,其中一条是:不许喝酒。妈妈说,将来你结婚后喝不喝我不管,结婚前绝对不许。我知道,妈妈对儿子不会这样要求,对女儿却有对好女人的要求,而好女人是不能在外面吆五喝六地喝酒的。这戒律我一直恪守着,已经成了习惯。

应该说,我妈并不是性情温柔的女人。她给我童年留下的记忆是疲倦的面容和严厉的眼神。我们姐弟四个,小时候有点儿怕她,也有点儿不理解她,她干嘛比爸爸都厉害?

后来有一天,我去公安厅她的办公室取钥匙,门卫说:你妈妈正在审讯犯人,你不能进去。我站在门口,感到神秘而陌生,那个正在审讯的妈妈是什么样呢?我眼前恍然出现了电影《秘密图纸》里田华的形象。从那次我开始理解了,妈妈在我们孩子的视线以外,承担着怎样的工作压力和社会责任啊!而我们能看到的,只是个在厨房里忙碌的妈妈,在灯下踩缝纫机的妈妈,带着一身疲倦归来,冲着不懂事的孩子发火的妈妈。

我妈今年68岁了。年轻时,一头短发,浅蓝衬衫,深蓝警服,英姿飒爽;到了晚年,盘起了头发,穿上了紫红的毛衣,一派从容。她的容貌体态都已不像从前,但眼睛里依然有生动的神采,对生活依然是认真而热情。离休以后,她居然学会了跳交谊舞。那天,我随妈妈到老干部活动室去跳舞,看到妈妈的翩翩舞姿,那形象,又陌生,又熟悉。有滋有味,热爱生活,这也许是最本质的女人味儿。“80岁也是女人”,妈妈,姥爷告诉你的这句话,将来我要告诉我的女儿。

(摘自《海上文坛》1998年第4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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